撰文:任光潁
在琳琅滿目的攤商外,街頭上的無家者也無可否認地,一同構成了公館街景的一部分。在周遭無家者的境遇前,我們自身的力量著實顯得微不足道,面對身邊這些讓人深感無力的現實,除了表示同情或偶爾給予協助之餘,我們是否也能夠選擇停下腳步,嘗試理解身旁這些不同的族群?
於是,從鼓起勇氣攀談開始,我們與他們一同坐在路邊,看著行人雜沓,開啟了兩個世界的交集。
來自街頭阿嬤的祝福
公館捷運站四號出口的麥當勞門前,一位奶奶舉著塊不大不小的板子蜷縮在角落,手上握著的水瓢中裝了數個銅板,等待路過人群的施捨,這大概是常經過公館商圈的人並不陌生的景象。阿嬤靜靜地低著頭,與快步走過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存在感卻又低得彷彿與周邊的建物融為一體。大大的帽子與口罩遮住了她的相貌,手背皺巴巴的皮膚是她唯一露出的部位,舉著的板子最上方寫著「給我一口飯吃」,這樣蒼白無力的請求是她對於生活的最後掙扎;板子下方寫著幾句簡單的祝福語「祝你幸福 祝你好運⋯⋯」,似乎也僅是她對於給予幫助的人,少數所能夠表達感謝的方式。
▍遭損友詐騙而花光畢生積蓄
沒有人是自願變成這樣的,阿嬤亦是如此。在與她聊天的過程中,我們得知了她以前與家人住在桃園的大園一帶,家中靠務農維生,土地則是向政府承租而來,而阿嬤在小學畢業後就未再繼續升學,待在家中幫忙家裡處理農務。不過,阿嬤並未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樣透過婚姻另組家庭,這並不是出於什麼本身價值的堅持,而是因為她好巧不巧地得了不孕症,在傳統觀念的婚姻下,這樣的不利條件使得阿嬤難以出嫁,也就獨自與父母待在桃園的老家生活,繼續以務農維生。
然而,在30多歲時,她遭朋友以投資為由,受詐騙1000多萬,家中存款瞬間化為烏有,所幸還能夠留在桃園,靠家裡的田地維持生計一段時間。但在父母親過世,家中土地被政府收回之後,經濟來源驟失,獨自生活的她沒了任何依靠,也不敢向其他手足伸手要錢增加他們的負擔。於是,她數年前便隻身北上,搬至龍山寺一帶,開啟了露宿街頭的生活。
阿嬤也不是沒嘗試過求職,然而,高齡與低學歷的雙重劣勢讓她在求職市場中,顯得微不足道又極易被取代。先前她曾經找到一個在自助餐店的工作,然而在疫情的肆虐下,餐廳經營狀況大受影響,阿嬤又被迫失業。同時,她也有心臟方面的疾病,時常會感覺心臟無力而需要定期回醫院拿藥,醫療支出成了生存所需,必要而沉重的花費。
▍口罩十天換一次、35元滷肉飯是豪華的一餐
現在在街頭的她,過著拮据而精打計算的生活,花費節省的程度著實令人感到無奈。她的收入來源是社會局每個月八千元的補助,以及在街頭乞討所收到的零錢。對她而言,豪華的一餐是一碗35元的小碗滷肉飯;而拮据的一餐是菜市場店裡20元的白飯與熱水。和其他無家者比鄰睡在龍山寺前公園的她,平常洗澡的地方是萬華的一家醫院,而身上穿著的衣服則是來自他人的捐贈。疫情當下,這樣的生活型態更讓人為她捏了一把冷汗。她坦言,自己戴著的口罩每十天才換一次,每天用肥皂水清洗晾乾,隔天再繼續重複使用;而她也捲起袖子,給我們看了自己前幾天摔倒受傷的包紮,重複使用而久未更換的OK蹦與貼布早已沾染了不少灰塵,在一次次水洗與摩擦下斑駁不已。
在進行了約莫一個多小時的聊天後,阿嬤也準備回去萬華,久違地與人互動讓她感到格外地欣慰,瞇著眼睛對著我們微笑,同時又不斷像個奶奶般處處叮嚀我們「要好好唸書」、「交朋友要小心,要記得遠離損友」、「要多做善事,多多幫助他人!」阿嬤將她所經歷過的坎坷,化作一句句簡單的叮嚀囑咐我們。
用來乞討的的牌子上,寫著「祝你幸福 祝你發財 祝你健康 祝你好運」,這看似是她對於他人的施捨,少數能夠給予的回報,不過,在經歷這麼多不幸後,卻仍願意對我們真心以待,對世界保有希望,這樣的真誠,其實也能說是我們所得到的,名為溫暖的回報吧!
生理上的殘缺,心理上的完人
在公館星巴克的路口,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有時會看到一位老先生,安然地坐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間。一頭略粗而長的白髮披散在肩上,臉上未修剪的鬍鬚與皺紋透露了他的年紀,穿著亮色系上衣的他抱著其中一隻腿,前方擺著數個疊在一起的紙碗,身旁還帶著一個中等大小的肩包 — — 這位是朱先生,是近期剛出沒在公館一帶的無家者。
▍生活中堆疊積累的無常
今年67歲的朱先生,經歷過一段婚姻與兩種工作,育有三個女兒,但他生活中所經歷過的打擊卻難以計數。身為屏東人的他家中務農,讀到國中就沒有再繼續就學,隨後當完兵便開始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高雄當貨車司機,期間也結了婚並生了三個女兒。不過由於職業貨車駕駛設有年齡上限,退休後的他為了維持一定收入,轉而至新竹的工地當基層工人,每天領取一千一百元的日薪,然而,在有一次的工作途中,他遭鷹架砸傷一隻腳,從而造成了在生活及工作上難以回復的障礙。薪資以日計算的粗工未能享受勞健保與退休金的保障,雇主沒有要對他的腳傷負責的意思,並將他解僱,他就此失業,頓時失去經濟來源。
高齡本身已經是市場上的不利就業條件,身體機能的缺損更讓他在求職上雪上加霜,受傷後不堪負荷長時間站立的腿,也讓他連基本要求最低的舉牌工[註1]都無法勝任,在這樣雙重劣勢下,失業似乎已經成了難以避免的結果。同時,家庭支持的缺乏更讓他難以承受這些突然到來的無常,和妻子離婚後與三位女兒失聯,隻身一人的他只好獨自面對這樣的困頓。最終,在找不到工作又缺乏家庭支持的情況下,朱先生成了無家者,到了台北後睡在龍山寺一帶,白天便前往不同地方乞討。
社會制度似乎應該在這樣的情況下起到幫助作用,然而,現實並非如此。以最常聽到的低收入戶補助門檻來說,申請條件是同時以「設有戶籍」與「家庭平均收入」作為審核標準,弔詭的是,無家者可能早已和原設籍處的親人斷了聯繫,或甚至是無處設籍,像朱先生就因為戶籍下還有三位斷了聯繫的女兒領有薪資,導致家庭平均收入計算下來,高於低收入戶認定標準,而無法請領補助[註2]。規範之應然與實然的落差,讓社會制度原先作為支持系統的美意,成了弱勢者難以跨越的門檻。
▍「要記得日行一善啦,助人為快樂之本!」
不過,全然以悲劇的眼光看待朱先生,實際上顯得過於狹隘,在街頭生存的日常中,他找到了能讓自己開心的生活方式。以一天300元為目標的他,不只將拿到的錢作為供自己生活之用,還會將部分的錢分給在北車附近的無家者;在收入未如期達標時,他也會去廟裡幫忙擦香爐。每日行善是他的生活原則,也成了他的快樂泉源。講到這裡,原先木訥、面對我們提問一向回答簡短的他,變得侃侃而談,以炯炯有神的雙眼,堅定訴說著他一直以來的信念 — — 此時的他,比路上任何一個人看起來都來得更為耀眼。
生活的無常讓人難以招架,發生在無家者身上的種種不幸也不禁讓人為他們感到憐憫,不過,朱先生用自身的行動告訴了我們,未必只能全然以負面的角度看待這群人的存在 — — 在重重打擊下仍試著用自己喜歡的樣貌,竭盡所能生存著,這或許也是街頭上的一個個隱而不顯的魅力吧。
寫在採訪過後
在我們採訪完畢後不到一週,全國就進入了三級防疫警戒。面對疫情的再次爆發,因為茶藝館群聚案的發生,本文兩位受訪者所處的萬華也在輿論中難以倖免於難,無家者更是時常被視為防疫破口,成為眾矢之的。然而,筆者認為,這樣的理解還是過於去脈絡化。面對疫情的衝擊,個體能夠用來適應環境劇變的資源,甚至是能夠取得資訊的管道,皆存在著明顯差異,無視這些實質存在的不平等,將疫情惡化的結果錯誤歸因至社會上較為弱勢的群體,確實是有失公允的。
事實上,兩位受訪者在訪談時,皆有向我們提及生存的無力感,言談中透露出對於自己掙扎活著的無奈,不過,縱使已經體會過面對現實衝擊時的脆弱、縱使已歷經生命歷程中的種種無常,他們仍保有單純的善心,笑著提醒我們要記得多做好事、多幫助他人。在生活的一個個困頓面前,依然對周遭抱著純樸而善良的期待,這是我們本身也難以想像的。
在大眾媒體所呈現的片面刻板印象背後,真實存在的,是一個個立體存在的個人。「防疫破口」充其量不過是種種意外與無常堆砌而成的不幸,透過疫情所表現出來的其中一種型態 — — 與其說這是一種結果,倒不如說是動態社會劇變下難以隱藏的不平等。面對這樣的現實,本文並沒有道德綁架之意,只是,我們認為,比起針對特定族群責任非難,從另一個視角重新理解現狀,也不失為一個重新審視所處社會的方法。
畢竟,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能夠成為彼此的暖流的。
註解
[註1]舉牌工:在路邊舉著大招牌宣傳建案的勞動者。
[註2]衛生福利部社會救助及社工司,低收入戶申請條件(2020年12月14日)。檢自:https://reurl.cc/MAmO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