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專題】教授專訪(二)——我就爛的人生哲學 — 謝煜偉老師

越界
Apr 12, 2021

撰文:任光潁

謝煜偉老師是台大法律系的副教授,專攻刑事法領域,人稱寶寶師,平時受到廣大學生喜愛的他,除了在日本京都大學取得法學博士學位之外,同時也是台大法律畢業的大學長。

不同於頻頻在大學期間拿到書卷獎的皇玉老師,煜偉老師表示自己一直到了大三大四才開始發奮圖強認真唸書,中間更從未當過卷哥,與大家想像中的典型乖寶寶形象背道而馳 — — 而這樣的他,在面對生活與壓力時,都有屬於自己獨特的一套看法。在本次專訪,謝老師將與大家分享他在求學階段面對各種壓力的心態分享與調適經驗,提供各位一些對於壓力的另類思考。

不過,在文章開始之前,老師有幾點想要先特別澄清:首先,形成壓力的原因非常複雜,很難去簡單歸因於幾個來源分類,每個人產生壓力的狀況可能都有一定的差距,他最多只能以自己所觀察到的普遍結構性狀況表達個人意見。此外,老師也提醒大家要注意到「倖存者迷思」的存在,他的成功經驗其實未必能夠完整適用於每個人的狀況,我們聽到的所謂經驗分享,事實上也不盡然足夠全面。

現在的學生其實比較辛苦!

在時空背景的差異之下,現在的法律系學生和老師就學當時相比,所承受的期待與壓力其實更為長期而巨大,而這樣的差距,其實很大一部分源自於教授上課風格的差異。在過去,上課風格通常比較偏向教師單方面的講授,對於學生課堂上的積極參與與否,不大會有特別的要求。此外,當時在學生之間,也有像醫學系的共筆制度,缺席幾次課堂幾乎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面對考試時準備起來也相對輕鬆。

然而,現在的教授相比之下,更加強調課堂上的雙向參與,比起單方面講授,更希望能夠與學生有更多意見上的交流,也更期待學生能夠針對所學,提出更為深層的反思,導致學生需要在課堂上投注的心力就相對龐大不少,也需要花費更多時間成本去理解所學而感受法喜。對此,謝老師更自嘲道:「如果現在拿我的刑總講義給二十幾年前的我來看的話,我想我應該會崩潰吧!」

不懂就不懂,早晚會懂,不然不懂就不懂!

法律系學生除了要應付在學期間繁重的課業負擔,畢業後更面臨了考研或是國考的壓力,學業方面的壓力幾乎是法律系學生們在大學四年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不過對於謝老師而言,課業壓力在他的大學生涯中,似乎不是那麼地龐大。

寶寶師並不是乖寶寶 — — 他在大學時期幾乎稱不上是一個用功的乖學生。老師分享了在他大學時期的一個制度,是院方會讓研究生去當大一新生的導師,一起組讀書會或是進行一些娛樂活動,他通常就只會出席娛樂的部分。此外,忙於社團活動的謝老師主張他其實很少去上課,總在段考前夕,才會開始瘋狂讀共筆臨時抱佛腳,老師甚至在大四考研究所之際,被同學以「反正他也考不上」為由,被推舉成為畢代。與其說他承受的是「對於自己有所期待的課業壓力」,不如說他當時所背負的,是一種「不被期待的壓力」。

真正讓謝老師感受到課業壓力的,是在他赴日留學那段時間。老師表示,他其實在那邊待了大約一兩年,才對於寫文章比較上手。在面對博論寫不出來的壓力時,老師通常會用打電動的方式排解焦慮,而他的原則就是「打好打滿」 — — 「打到我煩阿,或是眼睛累,那就去睡。」謝老師豪不避諱地說道。不過,在面臨作業死線逼近的狀況時,他還是會到最後一刻採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分段分次勉強把作業完成,不至於讓自己落到「開天窗」的地步。

事實上,老師在大學期間也有一位與他截然不同的同班同學,是一天到晚窩在法圖讀書的認真學霸,參加前面提到的讀書會,或是練習訓練解題用的參考書,他更是一項都沒有少做。然而,這樣的他卻在大四時彈性疲乏,難以集中心力認真讀書,最後多花了幾年才終於上榜。

「爛就爛,以後就會好啊!」相較於許多人面對課業的緊繃,謝老師更傾向在這方面從容以對。老師認為,現階段在讀書方面,尚無法快速開竅的同學,其實可以先不用過於著急,更不需要因為這樣的焦慮急著去看解題書,甚至是報名補習班,如此反而會扼殺了法律人的發展潛力。在學習的過程中,很多學生其實一開始都還矇矇懂懂的,但隨著年級升高,學的東西逐漸增加,到某一天其實就突然融會貫通了。

「我們要有的是思想,成績只是裝飾」老師同時也希望大家不要因為一時的成績不理想而被迷惑,他認為在追尋自我的摸索期中,勢必會有外顯成績不理想的時期,但相較於成績,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的、在意的是什麼,在這方面好好耕耘即可。此外,有些同學的壓力點,源自於自身比較沒有想法,對此,老師也覺得其實沒有關係,人本來就不需要對每件事都有想法,最重要的,終究還是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裡。

大家對未來迷茫感大多是炒作而來的

針對不少受訪者表示對於未來有挺大迷茫感的部分,謝老師更傾向把這樣的焦慮,看作是一種基於資訊交流而生,在同儕間相互比較之下感受到的落差 — — 簡單來說,對於未來的迷茫,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炒作而來的。

在教授方面,在課內學習的部分,會希望學生對於自己學到的東西擁有更深而廣的思考,並適時加以提出批判;在課外學習的部分,會告訴自己的學生不能夠只懂法律,期待學生在學習法律之餘也能夠去專精其他各領域的專長。

在業界人士方面,會希望學生能夠察覺社會的變遷與脈動,在大學期間儘早習得未來必須的能力,例如第二外語、資訊科技甚至是人工智慧。在補習班方面,會用國考刁鑽的題型或極低的錄取率,煽動學生對於自身能力的不信任與落榜的恐懼 — — 太多人告訴學生應該做什麼、應該學會什麼,卻沒有人告訴學生如何在眾多繁雜的資訊中,選擇自己真正需要的

謝老師認為,對於法律系學生未來的職業選擇,本來就應該有除了國考之外更為多元的想像。他在大學期間就有幾位滿要好的朋友,畢業後選擇不從事與法律直接相關的工作:有人走行銷、出版業或資訊業;也有人在畢業後去當了導演,還去開店。

選擇了非典型法律人的道路,自然會有來自同儕、家人等各方面的壓力,老師表示,自己甚至在考取律師執照後,選擇赴日攻讀博士學位之際,或是在三十三歲時讀完博士回台灣時,同樣有遭受過類似的質疑,對此,老師也霸氣地說道:「不管啦,這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嘛!」

此外,也有部分受訪者對於未來的迷茫,源自於對現在所學的不感興趣,但又因為不確定自己想要轉到什麼系而不知所措。在這方面,謝老師認為系上已逐步提供給學生一個支持性的體制,讓這樣的壓力能夠較為追本溯源地減緩。

你討厭我就算了,那是你的損失

大學相較於高中,在人際關係的建立形態上有了不小的轉變,在每個人的課表都長得不同的情況下,似乎更難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一個長期而穩定的人際關係。在本次調查對象中,其實也有一定比例的同學表示自己在這方面有感受到不少的壓力。

謝老師表示他自己在大學期間,其實對於和自己獨處這件事還挺怡然自得,也覺得自己不需要去表現成符合他人期待的樣子,像他就自知無法成為人見人愛的「系核」,也不打算成為那樣,與其強迫自己去達到別人既定的標準,不如在清楚自己的能力範圍後,把眼前能做的事情做好。

老師去日本留學時,也同樣面臨了人際關係相關的經驗,因為日本人其實算是一個同質性較高的社群,對於外國人會相對有距離感,留學的前輩更表示,基本上只有日本的怪人才比較有可能跟外國來的留學生當朋友。但老師同樣沒有被這樣的狀況影響,他認為,知心的朋友其實一兩個就足夠,其他點頭之交相較之下就不是那麼重要,對方倘若討厭自己,那也只能阿Q地想這是對方的損失罷了。

除了同儕關係,老師在留學期間也有遭遇過其他種類的人際壓力:他分享了之前險遭搬家工人敲詐的故事,當時老師就直截了當地用日文大罵對方十分鐘,對方才索性摸摸鼻子就走人;還有每位留學生所必經的,向戶政機關表達對於在留卡上國籍一律被註記「中國」的抗議(現在的在留卡已經可以允許寫國籍或地區了) — — 比起為了維持形式上的禮貌而忍氣吞聲,痛快地將不滿宣泄出來,也不失為一種處理壓力的方式吧!

那又怎樣?反正我就爛嘛!

對於自己的莫名自信,對於壓力的從容應對,大概就是謝老師對於「我就爛」這句話的實踐。老師認為,與其把「我就爛」詮釋為自卑的消極說詞,不如把它當作是一種自信地展現,在清楚自己能力的界線後,一方面大方坦承自己確實在某些部分無法得心應手;另一方面又對於自己真正想專注去做的事情放心地全力以赴。

比起在任何領域都堅持追求卓越,老師認為更重要的,是在於認知到自己的能力有限,清楚自己可以做到什麼。事實上,在過去的學習歷程中,大多人其實沒有什麼時間,去認真思考自己是誰、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麼。而這樣的狀況正好也反映在當今教改的方向上,現在的制度走向正是要讓學生處於一個恆常的緊張狀態,讓學生有一種「如果我現在不這麼做,我未來可能會⋯⋯」這樣的焦慮感,也因此錯失了不少多元發展及探索自我的機會。

「我就爛」同時也是一種不讓自己陷入無窮焦慮的救贖,更是讓自己適當放鬆的空間。在認知到自己的能力確實有限,並理性地認清現實後,認真思考要採取什麼樣的手段去處理眼前的難題。與其盲目地相信自己能夠戰勝一切,腳踏實地了解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或許更為實際而有用。

不過,老師想再三強調的是,「我就爛」從來不是用來逃避問題的推託之辭,重點是在於透過對自己的適度寬容,認識到自己能力的有限性。

辛苦了,其實可以不用這麼積極的

「現在大家太積極,不需要這麼積極的!」老師感嘆道,大家大概從國中開始,到大學前這六年,都被訓練要成為一個正向積極的人,要一直收集點數,要去做成乖寶寶的圖鑑,給大學教授看說「噢我好棒,錄取我」,這樣的過程實在是太辛苦了。比起目的性地朝著特定的目標前進,謝老師更喜歡「跟著感覺走」。

老師在大學期間活躍於社團活動,是校內服務隊的隊長,常常需要去偏鄉出隊帶小孩,除了因此有了許多和孩子相處的經驗之外,更接觸到了不少和兒童少年發展相關的理論與知識。這樣和法律看似無關知識的積累,反而奠定了他之後選擇繼續走學術研究的一大基礎 — — 老師在大四上了李茂生教授的少事法,將課程所學與自己出隊的經驗相結合,獲得了顛覆性的啟發,為先前各種迷茫的想法找到了解答,進而使得老師決定投入刑事法學的研究。

「其實有太多是不經意偶然的,卻通往不錯的方向。」老師認為,不放棄任何一個微小的機會,照著自己的興趣、自己的感覺去追尋所好奇的事物,這些東西和很多在課堂所學的有形知識相比,對於自身人格特質與價值觀的形塑,所生的影響往往巨大許多。就算因此繞了遠路也沒有關係,多去看看不同的風景也無妨,就像老師先前在接受學術部訪問時所說,人生未必是一條直線發展的路,中途發生的各種變化才是人生最有趣而美麗的地方。

大家一直以來都太積極了,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不需要這麼努力去讓每件事都臻於完美,不需要逼著自己從頭到尾筆直地走在預設的道路上 — — 比起如陽光般炙熱地將期待加諸於學生身上,老師更希望能夠成為烈焰下的一處陰影,讓學生能夠有喘息的空間。「不用管很多事情,不用管點數能不能收集到,不用管別人的眼光,看好自己,好好看好自己的樣子就好。」

最後,老師也提醒大家,要更了解自己,如此在面對龐大的壓力時才能夠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在哪裡,並適時尋求協助 — — 然後,或許也可以不要臉地坦承「我就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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