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文專題】從清治到民國 ——施政方針與台語的變革

越界
Aug 1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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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咼涵薇

清治時期的移民與械鬥

西元1683年,鄭氏王朝投降,當時清朝朝廷分立成保台與棄台兩派,彼此爭論不下,後來康熙接受了施琅的建議,於1684年將台灣正式納入清廷版圖,並併入簡稱為「閩」的福建省,與閩南地區的幾個府隔著台灣海峽相望。眼看台灣這片寶島資源豐腴、土地遼闊,不少中國東南沿海一帶的人民不惜冒險度過黑水溝,隻身來台灣開墾。這些來自福建省與廣東省的移民們或挑選與家鄉的地理環境相似的地區居住、或先來後到佔據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的地帶。面對東南沿海移民的浪潮,清朝政府對移民政策採取限制且放任的態度:一方面以渡台禁令限制眷屬與移民資格;另一方面在商業上開放港口對渡的政策,卻也推動了沿海一帶的移民潮 — — 例如乾隆時期開放泉州蚶江港與鹿港對渡,數年後再開放蚶江及福州五虎門與淡水河口的八里坌對渡時,讓大量的泉州人移居來台,間接促成了一府二鹿三艋舺的繁華。

移民來台的漢人族群以閩南人、客家人居多;閩南人又可分為泉州裔與漳州裔;泉州裔可再細分為三邑裔、同安裔與安溪裔等子群體。不同省籍乃至不同州籍的族裔移民們在台灣各自成群,同時也把閩客或漳泉人在原鄉的糾葛仇恨轉移到台灣,時不時便為了土地糾紛、水源爭奪或其他利益衝突而發生械鬥。由於漢人之間難以從膚色與五官分辨敵我,唯一能判斷對方是敵是友的方法便是方言與口音,因此不同籍貫的族群保持各自的方言特色,語言融合速度緩慢。面對這種情況,清朝政府不僅放任械鬥的發生、甚至樂見族群因仇恨而幫助朝廷鎮壓民變、也不阻止其各自築起隘門自衛,因此在清朝治台的兩百多年,族群之間分布壁壘分明且難以融合。

日治時期的融合與變革

到了日治時期,總督府為了鎮壓群眾暴力,在警察與保甲制度的並行下,公權力及武力介入民間生活、乃至台灣人的械鬥文化,例如總督府以高壓手段掃蕩動亂、在市區改正的政策中下令拆除原本為了防禦械鬥而設的隘門等;儘管族群間仍然各自群居、卻大幅減少了分類械鬥的發生。除此之外,交通與科技進步也對台灣本土語言產生影響,舉凡縱貫鐵路的建成讓南北之間的人口流動更加頻繁、都市化的形成讓台北逐漸成為語言的熔爐、廣播的普及讓優勢口音播送至全台各地等;加上對抗日本人的民族意識蓬勃、在台漢人逐漸以「台灣人」自居而非原省身分、水圳提供均勻的水源配給減少了農民為了搶奪資源大打出手的必要⋯⋯等等其他原因,使得台灣在經歷了50年總督府治台後,幾乎消弭了清治以來閩客漳泉之間的族群隔閡。

以水系模式分析台語的演變

在語言學上,有將祖語的分化比喻成如樹枝狀從根部擴展成數條枝節的「譜系樹模式」,然而,縱觀台灣本土語言四百年來的變化,無論是閩南語、客家語或是原住民語,不但並非系出同源,交流的過程中更是經歷了複雜的融合又分岔的階段,打破了固有對於語言擴散的研究理論。因此,在解釋今日台灣本土語言的歷史脈絡時,我們可以從「水系模式」出發,將台灣的語言發展的時間軸想像成一座巍峨的高山,來自不同省、府、村的方言如潺潺溪流順著山嶺流下、透過時間的沖刷經歷分流與匯流、侵蝕與堆積交錯的過程,去剖析今日我們口中的方言是如何形成的。

清朝初期來自中國東南部的台灣移民,就如同高山上游的支流,帶著原鄉最純正與道地的口音與方言來到這片土地。泉州話、漳州話、廈門話⋯⋯等迥然不同的方言隨著移民的到來在台灣扎根,語言隨著時間的演變如涓涓細流逐漸下切侵蝕、增加其寬度與深度。儘管是同屬於泉州地區移民來台的人民也各自帶著不同村落的特殊口音,在聚落中隨著群體相處逐漸歷經「通行語化」,形成地方上的通行腔。「通行腔」是人與人之間為了方便交流,使用少數語言的族群為了溝通方便等考量而接受了較多人使用的語言或口音所生的現象,無論是為了貿易或者人際交流的便利性主動學習優勢語言,亦或是在械鬥過程中打了敗仗而被迫遷徙到其他地區的消極影響,都讓優勢腔逐漸擴張,取得台語的主導地位。例如今日的台語通行腔融合了泉漳的特色;除此之外,客語也出現了以區域為單位的通行語化,揉合了四縣與海陸兩種腔調。台語通行腔在水系模式中彷彿數條支流遇到最寬、水流最湍急的一條河流匯集成了主流。歷經幾次械鬥與區域人口的改變,這條主流在下游形成沖積扇、因為各地的通行腔逐漸定型如同趨緩的流速、又沖積扇在平坦的沖積平原上蔓延出細小的支流,更象徵了通行腔不曾停歇、擴散到各個村落的現象。

由於水系模式是由語言社會學導引出的理論,因此十分注重社會變化對語言造成的影響。除了地形會加速或阻撓語言的流通,隨著19世紀中期工業革命之後,科技的日新月異與都市化現象更對語言產生了催化反應,讓「台灣通行語」迅速領導台語的主流地位。水系模式將此種劇烈變化比喻為「洪水平原的洪水效應」。簡單來說,洪水效應代表優勢語言或方言的「整合影響力」,前段所介紹的通行語化可以視為「聯合沖積扇的洪水效應」。在洪水效應中,語言在短時間內快速的融合,在前文中已經分析了日治時期的交通與傳播媒體帶來的影響,而且日本總督府在內地延長時期並不強制所有台灣人說日語,而是鼓勵學習日文,並沒有消滅台語的意思,甚至有許多日本學者透過實地考察為台灣的方言歷史留下莫大的貢獻,因此儘管在國語運動與皇民化運動的官方政策之下,台灣通行語非但沒有被減弱,反而深根在家家戶戶的生活之中,日治時期的台灣人在家裡說著閩南、客語、乃至原住民語等方言、在生活中與他人使用日語對話,是屬於殖民地時代特殊又司空見慣的日常。

今日的台語 — — 台灣普通腔

在水系模式的沖積扇洪水效應下、台語經歷了清治到日治三百年的沖積與擴張,在日治後期藉由族群整合、媒體傳播、與官方間接推動的催化下,衍生出使用最普遍、流通最廣、會講的人最多的「普通腔」體系。台灣普通腔也是大多數人們所熟知的「台語」,與南閩州的混合腔不同、幾乎難以辨識腔調的源頭究竟屬於漳州或是泉州,相較於更早期洪水效應的通行語化,語言的轉變模式從地方邁向全國、從新舊腔調的輕微改變到揉雜了無法從地區的連續性整合出來的腔調,例如老泉音的音類分化涉及到了原本毫不相干的漳腔即是其中一例。台灣普通腔深根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舉凡鄉土連續劇、歌仔戲的台詞、與本土語言課本等等,為了讓觀眾能聽懂、讓學童能運用,台灣普通腔伴隨著媒體與政府政策,如同颱風過後溪水暴漲的洪水、氾濫至每個家庭的電視機、廣播、與教育環境中。今日的台灣普通腔幾乎脫離了大陸原鄉的脈絡,也與新馬等同源的福建話脫節,更融合了本土的原住民語、殖民時期的日語等,發展出屬於台灣人的字彙、腔調、與文化。台語彷彿遷台漢人在這塊寶島上耕耘所陶冶出的結晶,是台灣人獨有的民族特色。

老街中的台語能否撐過語言海嘯的衝擊呢/攝影:咼涵薇

國民政府與華語海嘯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語言活力評估標準(Language Vitality Assessment,簡稱LVA)其中的一項指標 — — 「語言的世代傳承」,台語的瀕危程度大抵落在「從父母一代以上的人使用」的「明確危險」上、遑論使用人口更少的客語與原住民語流失的速度。這數十年來語言的結構究竟起了什麼化學變化,導致今日的教育呼籲著必須於中小學加入本土語言課程?曾經作為台灣街巷中隨處耳聞的閩南語、為何在一夕之間被華語所取代?水系模式為這個變化提供了適切的比喻。

在洪水暴漲的台灣普通腔後急起直追的,是國民政府遷台之後帶來的華語。彷彿海嘯肆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得閩南語在台灣三百年累積下來的主流地位,一躍成為今日這片土地上的「國語」。這個短期之內大量普及與取代本土語言的現象稱為「語言海嘯」,比起隨著時間的堆砌緩慢發展的水系,海嘯在分秒之內便能吞噬整個沿海一帶,其破壞力之強、衝擊力之大,就連從山頭緩緩流下的河川、都將被海水淹沒、甚至尋不著原本河道的痕跡。華語作為語言海嘯衝入台灣的時機是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之後,為了政治上目的所訂定出的「國語政策」,直至解嚴之後、1993年才重新開始重視本土語言的存續價值。然而這為期將近半世紀的語言海嘯,已將原本陳年堆積的本土語言侵蝕得殘破不堪、甚至推向瀕臨存亡的懸崖。

國民政府為了政治上目的在遷台之初即實施「國語政策」,這項政策對今日本土語言所面臨的危機影響重大,使得本土語言在數十年內劇烈地式微、也讓華語成為日常對話中使用最廣泛的語言。國語政策比起日治後期的皇民化運動更加強硬森嚴,先是在各縣市設立國語推行委員會,爾後靠著新聞媒體與教育等兩個面向、改變了台灣人在生活中使用語言的方式與習慣。例如停止了電影院的台語通譯、排擠台語節目的播放時段、限制台語廣播的比例等方式杜絕方言在生活中流通;在教育上,禁止各級學校的師生在校園中說台語、賦予糾察隊訓導與懲罰的權力、並以「掛狗牌」等方式羞辱說台語的學生、在人際關係與社會趨勢的交互脅迫下,久而久之、方言被披上低俗、沒文化、鄉巴佬等汙名、台灣人將說國語視為「有教育、有水準」的證明,方言的聲音從街談巷語退回家庭、而方言作為粗俗語言的刻板印象卻隱藏在許多今天中生代的青壯年心中。今日無論在節目、音樂、交通工具或是工作場合中,華語始終是第一順位的官方語言,而方言在強勢的華語的沖刷下逐漸被抹滅,若不盡早拯救即將逝去的方言,世世代代累積的本土文化、母語價值、傳統習俗等都將成為時代的眼淚,如同世界上許多已經消失的語言一般、讓數百年來的淬鍊出的人文價值付之一炬。

昔日的洪水,今日漸趨乾涸

從鄭氏王朝歷經清治再到日治時代,台語已經從林林總總的原鄉方言逐漸變成今日我們所熟知的台語混合腔;日治後期產生的台灣普通腔及民國之後引進的華語交織成今日我們生活中最常接觸的語言。整篇文章中,我們透過水系模式、從社會語言學與社會地理學的觀點了解語言的變化不是一夕之間蛻變而成,而是經過環境經年累月的影響,不斷交錯又生出新的支流;也受到政策與社會變遷讓華語動搖了普通腔百年來奠定的地位。語言從不停止流動,每一天都在一點一滴地變化,或許在世紀之後,我們口中的方言又會以新的面貌呈現在台灣人的生活之中。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台灣話這條漫漫長河正面臨乾涸的危機,因此為了能讓台灣話能夠細水長流,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我們更應該好好呵護台灣話,讓台灣話的重要性為你我所重視、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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